我本无心

万语千言,不如一默。
朝朝暮暮,终须一别。

天须无恨——第48章 前春落花锁重楼

秦正杰轻轻推开秋水月明阁雕刻着流云飞霞的楠木门扇,一股尘封多年的朽木气息迎面而来。

 

记忆里,这曾经是细细的脂粉香气,和了淡淡的萱草气味。

仿佛就是昨天,自己也是这般推门而入,屋中人立时从妆台前跳起来,像一朵水红色的轻云,瞬间飘到自己眼前,笑靥如花,吐气如兰,语声好听得如一串玉珠落入银盘:“杰哥哥,爹爹新给我买了这个水胭脂,你来看颜色好不好看?瞧我的新衣裳好看么?你送我的珠花正好配这个裙子。”

 

此时,秦正杰又站在这屋中,却已经连一丝记忆中的气味都不见。那人用过的物事都被搬走丢弃,只剩下一张没有罗帷的床榻,也已经落满了灰尘,颇有些让人感慨红颜易逝,缘字成灰,人世变换,世事无常的意味。

月光透窗而入,照在秦正杰身上,青砖地上的身影也斑驳不堪,不知是人已沧桑,还是记忆老旧了,全不是当年的多情明月,照得伊人倩影,婀娜柔美,浑似天上人间,两轮明月,直照得眼前眩晕,心头雪亮。到如今,果然已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原以为还可以物是人非,谁料到却是斯人不在,天地失色,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只剩下记忆还能依稀如旧。

 

芳伊,芳伊,你如今到底人在何处?你到底还在不在人世?

 

眼前又现出那个满空飞雪的冬夜,房门突然被推开,透骨的寒风扑面而至,让在看书的秦正杰激灵灵陡然一个冷战。

那一年,冬天来得比往年都早,天气也格外的寒冷,十一月的天气,冷过最寒冷的严冬。那一夜,下了那个冬天第一场大雪。

风雪中,芳伊怀里抱着尚在襁褓的小小婴儿,落了满头满身的雪片,周身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气,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颤颤一句“杰哥哥”叫出口,已经是泪如雨下。

秦正杰呆愣愣站在桌旁,一时恍惚,眼前这个怀抱幼子、冒雪夜奔的憔悴妇人,真的是那个自己记忆中娇媚如花,温婉如玉的“伊妹妹”么?

自孩子满月那日一别,至今不过月余,之前还满脸幸福的芳伊,怎会憔悴若此?!

她仍旧叫自己“杰哥哥“,可自己却是再也唤不出梦里不知叫过几千几百遍的“伊妹妹”。

 

芳伊见他不语,渐渐也不再流泪,平静的脸上不再有一丝波澜,轻轻哑声说道:“杰哥哥,我对不住你,原是没有脸来求你帮我,可我如今着实已是走投无路,也只有将玉儿托付与你。只求你看在我爹爹的面上,给这苦命孩儿一条生路,我便是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不尽了……此生,我欠你太多,来世,我做牛做马,报答你的大恩大德罢……”

秦正杰听得字字锥心,却只说了个“芳伊,你……”

芳伊不等他说完,便摇头道:“杰哥哥,求你听我说完。这孩子生来命苦,都是我的罪孽,求杰哥哥必定要严加管教,万万不要似我这般任性妄为,一路走来,害人害己,步步是错,到如今悔之晚矣。我自己自作自受也罢了,带累了最疼我的爹爹也被我气死,这个孩子也给我害得一出生便性命堪忧,我……我如今是悔恨难言,倒不如死了干净舒服。只是稚子无辜,我生了她却不能保她平安,思来想去,也只有托付杰哥哥。若是我此去能与阿客冰释前嫌,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我有去无回,玉儿便是和我一样也是自幼没娘疼爱的苦命孩儿——只是我还有爹爹将我一直视作掌上明珠,这孩子却是不能认祖归宗了。只要杰哥哥能收留她,她自己也能有命活下去,便让她做个粗使丫头也是她的福气,只要能给她一条生路,其余我也不敢奢望了。”

说罢扑通一声跪在秦正杰面前,重重磕下头去。

秦正杰忙忙去扶,芳伊却闪身避开,只决然将怀中的襁褓向秦正杰怀中一送,无限凄苦一笑:“对不住你啊杰哥哥,这孩子姓杨。”说罢转头便跑出屋门,一头扎进了漫天风雪之中。

 

秦正杰缓缓在桌边坐下,独自置身于黑暗之中,人似乎已经是隔世幽魂,孤单单守在三界之外,只由着心思飘忽。

 

眼前总是音容宛在的芳伊,她春山般的翠黛蛾眉,秋水样的乌潭明眸,一颦一笑间将秦正杰的心照得雪亮,天地间便只有她,将一颗心占得满满,再容不下一丝一毫的旁人。

想起自幼和芳伊朝朝暮暮一起读书习武的日子,想来神仙也不过如此了罢。自己牵着芳伊的手,奔跑过开满风铃草的溪边;芳伊蒙住自己的眼睛,柔若花瓣的唇在自己耳边摩挲过:“快猜我是谁”;芳伊生气发脾气转身就走,自己焦急万分又不知所措,恨不能撕开胸膛,将一颗心都捧在她面前。

少年的芳伊,少年的自己,青梅竹马,心无旁鹜,也不过就是风儿这般年纪,仿佛还不过是昨天。

 

转眼间,就已经是硬生生被夹进了二十多年的岁月,中间多少生生死死,多少离合悲欢,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

纵使相逢应不识,泪满面,心如霜。

 

秦正杰如今是连风儿都不忍再见,虽然风儿并未生得芳伊的娇美芳容的十分之一,可风儿确实是太过神似芳伊,少年时候的芳伊。

不,不仅仅是像芳伊,风儿的某些神情也像足了杨朝客——该死的杨朝客!

 

风儿,到底可该如何安置?

上午在庄太师叔的草庐,庄太师叔说得斩钉截铁:若是再将风儿留在山上,便是无相庵的三位住持不来指斥九离门言而无信,迟早也必是要引来塌天祸事。

 

芳伊啊,你的玉儿就在杰哥哥身边,她熬过了那夜风雪后的一场夺命伤寒,躲过了那场屠山的浩劫,甚至机缘巧合她还能再回到自己身边,可如今,秦正杰却不知今后如何才能保她平安。

一想到芳伊临别时那凄苦一笑,秦正杰只觉得心口被尖刀狠狠剜开一般,叹息连连,以手扶额,只不知如何排解。

秦正杰从不忍心违逆芳伊一点点心意,可如今这个芳伊最后的心愿,一个让芳伊跪地相求的心愿,秦正杰,你到底该如何才能做到?

 

芳伊,芳伊,你如今到底人在何处?你到底还在不在人世?

这二十多年的刻骨思念,你可知道?你可知道?

 

突然,秦正杰猛地抬起头,却见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立在门口。看轮廓是个裹着披风的女孩,披散着一头长发,微微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依稀便是当年的芳伊。

秦正杰失声唤道:“芳伊,是你回来了么?”

 

却听那女孩颤声低低说道:“师父,我是风儿。”

秦正杰一惊之下,冲口便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风儿显见是被秦正杰的声气吓得不轻,嗫嚅了好一阵方道:“我,我来找师父。”说着便跪了下去。

秦正杰不料风儿突然擅自闯入芳伊的旧居,一时只觉百感交集,用力按了按左右两太阳,方抬头叹了口气,沉声说:“起来罢,随我来。”

 

回到埋剑修真,秦正杰点起灯烛,在桌旁坐下,却见风儿已然规规矩矩跪在一旁。

一连两月有余都不曾见过风儿,此时见她消瘦得甚是明显,脸上原本的红润都几乎褪尽,一张小脸满是病殃殃的颜色,秦正杰心下暗叹:若是给芳伊看见此时的风儿,不知要何等的心疼,只怕要大骂自己狠心。

 

一想到芳伊,秦正杰不由得柔和了语气:“起来说话罢。”

风儿却并没起身,轻声怯怯说道:“师父,饶了大师哥罢,是风儿惹大师哥生气,怪不得大师哥的。”

秦正杰不料她竟是为了逸阳而来:“你给你大师哥求情?”

风儿见秦正杰正了色,忙低下头,声音愈发低了:“求师父放大师哥出来罢,石灵洞冷得很,大师哥会生病的。”偷眼看秦正杰,见他只是看着自己一言不发,心里发急,大着胆子道:“师父,大师哥是为我好,我心里知道,都是我的错,不要罚大师哥了罢。“说着,抽抽搭搭哭了出来,“都是风儿淘气,总是惹大师哥生气,我以后都不敢淘气了,求师父让大师哥出来罢,风儿知错了……”

 

眼前风儿哭得伤心,自顾自攥了粉拳,不住用手背去揉抹泪眼,竟是与儿时的芳伊一模一样,秦正杰不由得走过去,将风儿抱将起来,拿过帕子给她拭泪。

顾不得想这五年来对风儿的严厉只为芳伊的那一句话,也许今晚风儿去到芳伊旧居,便是芳伊在冥冥中怜惜这个孩子——此时,此时就当做是替芳伊来疼爱风儿一次罢了。

 

风儿许久未见秦正杰如此待她,一时竟睁大一双泪眼,只是痴愣愣看着秦正杰。

 

秦正杰将风儿抱坐在腿上,哪料风儿竟“哎哟“一声,直弹起身子。秦正杰忙又将她小心抱起:“已是过了两月有余,伤处还不曾好?”

风儿低下头,嗫嚅答道:“是……是下午给四师哥打了几下子。“心里委屈,又落下泪来,抽抽搭搭,两手只顾了交替抹泪。

秦正杰微微摇摇头,依旧将她慢慢抱坐在自己腿上,让她倚在自己身上,语气里不觉也露出慈爱之意:“又淘气了?把你那好脾气的四师哥都惹恼了?”

风儿有些受宠若惊,抽着鼻子乖乖答道:“我独个跑出去,他们四处找我不着——可我不能说我去了哪里,四师哥打我我也没告诉他。”

秦正杰越看越觉得她说话的神情颇似芳伊,触动心中柔软之处,不禁微笑道:“挨打都不能说?”

风儿倚在秦正杰胸口上点点头,犹豫一下,还是将实情告诉了秦正杰:“我去瞧大师哥了。”说着话,忙抬眼看秦正杰的脸色,见师父并未见生气,又道,“大师哥只是赶我回来,可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求师父放了大师哥罢,那地方好冷,大师哥会生病的。”

 

秦正杰心中想的,是当年自己受罚之时,芳伊也曾跑去师父那里,哭闹撒娇给自己求情。用手抚着风儿的头,温言安慰道:“明日便是七日之期,你大师哥下午就该回来了,你莫要太心急。”看风儿仍有些傻愣愣地看着自己,便柔声问她,“走路时候伤处可还疼么?”见风儿摇摇头,又问,“怎的瘦了这许多?又是借着生病贪吃零食不好好吃饭?”

 

不想风儿却顿时满眼是泪,忽然“哇”的一声,扑在秦正杰怀里大哭起来,:“师父啊……风儿如今还是在梦中不成?……师父都不疼风儿了……那日险得打死风儿了……”她伤心之下只顾了倾诉,言语间早颠三倒四不成章法。

秦正杰也不料她如此伤心,搂住她颤抖的身子叹息道:“风儿你听话,日后可不要再那般任性放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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