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无心

天须无恨——第16章 青梅如豆柳如眉

死去的红豆鸟被埋在了梅坞东边的山坡上。风儿坚持要把几颗糖也和小鸟埋在一处，说是给它留着以后吃，又督着暮宇给小鸟做了个小小的坟包，仔仔细细拍得圆圆的，仿佛一个精致的土馒头。

逸阳看风儿一脸认真的摸样，知道他心中歉疚难过，想出言安慰，又唯恐自己多事：想来在童稚无知之时，谁人又没有任性的时候呢？谁人又能明白自己一时的任性就可能会害死无辜的性命呢？自己也是从懵懂经历过失去，自然会幡然醒悟。他既已懂得后悔，懂得歉疚，便也必能懂得善良，懂得珍惜。

回去的路上，风儿忽然想起一定要逸阳给红豆鸟写个碑文，逸阳也不想拗他，回去寻了块尺许长的竹片，仔细修整打磨，想想也不知该写何文字才合适，只得在正面写了“红豆冢”三个字，在背面又将风儿背过的《红豆诗》录了上去：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逸阳在书法上颇下了许多工夫，一笔雄穆峻逸的魏碑体，让秦正杰也很是赞赏。而天天跟着逸阳的风儿却是练习了数月，连楷书尚且写得歪歪斜斜全然不成章法。风儿虽然说不上天资过人，倒也算不得蠢笨，只是一向贪玩好动，哪里能耐得住性子练字，每日下半晌，只要一见秦正杰不在旁盯着，他得空便溜出去玩耍，给秦正杰发现了也不知训斥过几次，打了他几次手心，只是不见长进。众人其实也都心知肚明，并不是风儿不怕挨打屡教不改，不过是秦正杰舍不得认真教训他罢了。

这日临近晚饭时分，逸阳见风儿还不曾回来，便知这只野猴子必定是又偷懒跑出去贪玩，见郎铭正朝饭堂而去，便叫住他问：“你下午可见过风儿？”

郎铭规矩答了声“见过，他还在师父屋里。”心中倒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我刚刚去给师父送茶，见他还在师父屋里罚跪写字。听说是下半晌练字的时候又偷跑去玩了，今日这两百字写得尤其不像样子，师父罚他认真重写。”见逸阳脸色如常，又加了句，“我在旁瞧了两眼，风儿那字写的，个个都跟鬼画符似的，认都认不出，比前几日写的更丑，师父看了脸色很是难看。”

“我知道了。”逸阳无奈地摇摇头，朝饭堂指了一指：“走，咱们吃饭去罢。”

风儿垂头丧气地回到棋窗茶绿，已经是掌灯之后好一阵子了。

进屋一见逸阳坐在桌旁写字，风儿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可还是规规矩矩走到逸阳身边，小声道：“大师哥，我回来了。”

“受罚了？”逸阳并没抬头，也没停下手里的笔。

风儿点点头，声音愈发小了：“师父打我，还罚我跪着写了两百字。”说着自己更觉委屈，眼圈便红了，抽搭着鼻子，犹豫一阵，还是伸出左手给逸阳看。

逸阳瞥了一眼，见风儿白嫩嫩的小手上，不过只有手掌心略略有些红肿，便知道师父当真已经是手下留情又留情了，愈发不想安慰他，只冷声说道：“少淘气些，你最好以后还是别偷懒的好。”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已经过了晚饭的时辰，你今日就饿一顿罢。”

风儿的声音里也有了哽咽：“我手疼，膝盖也跪肿了，也疼。”

逸阳没搭理风儿，将剩下的几句认真写完，停下笔通篇看了看自己抄录的窗课，自己也觉过得去，方放下笔。抬眼见风儿站在桌旁，咬着嘴唇强忍着眼泪望着自己，心中一哂：这会子受一点点罚就哭得教人可怜，再一转头就照旧淘气偷懒，归根到底就是罚得太轻。脸上就更沉了几分：“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你今日误了晚课的时辰，我先给你记下，这会子不许再偷懒，你去背书或是写字都成，我过会子回来检查，快去。”起身将自己桌上笔墨等诸般物什都收拾整齐，便走出屋而去。

风儿坐在桌旁魂不守舍地背着书，肚中饥饿，手上和膝上又疼，正百般难受之时，听得有人在外面轻轻将窗棂敲了四下，忙丢下书本，起身就跑出屋去。

暮宇一下子从窗户旁边的竹丛里钻出来，上前一把拉住风儿，二人跑到山石背后躲了。暮宇从怀里掏出个手巾包打开，里面是一个馒头和一块枣糕，笑嘻嘻捧在风儿眼前：“这个是我方才特意给你留的，还是温乎着，快吃吧，枣糕很甜呢。”看风儿一把抓起枣糕就塞进嘴里，伸出手在他头上揉着，“我下午就听郎铭说你受罚了，猜着等你回来，必定已经是过了晚饭时辰。就大师哥那个脾气，他不再训你一顿就不错了，他会给你留晚饭填肚子？哼，想都别想。”

逸阳端了一碗藕粉糯米豆沙圆子，才走进棋窗茶绿的院门，便听见山石后风儿和暮宇正笑语盈然，停下脚步略一犹豫，随即轻轻咳嗽一声，登时那山石后便声息皆无。

逸阳推门进屋，将碗放在风儿桌上，便仍旧坐到自己桌边看书去了。

风儿轻手轻脚走进屋来，一见逸阳便赶紧开口解释：“大师哥，我方才去茅厕了。”

逸阳抬眼瞧了瞧，见他嘴角上还沾着一星子枣子皮，也懒得理会，只随意摆了摆手，道：“你继续去背书吧。”看风儿瞧见桌上的碗，便将眼光回到自己的书上，“你留儿姐姐做了藕粉圆子，你趁热吃了罢。”眼中是书上冷冰冰的文字，心中是莫名的怅然：纵然自己在这碗藕粉圆子里加了再多的桂花糖粉，只怕也不如枣糕香甜。

九离门上上下下虽不明言，但大家都有些疑惑：一向秉正严厉的掌门人秦正杰为什么单单会对这个风儿格外骄纵？难道就仅仅因为他是年纪最小的关门徒弟？那这个徒弟可就未免太不给师父长脸了，因为时时都将心思放在贪玩上，功课自然是能应付就应付，何况也并不见他有什么天赋异禀的过人聪颖，若一定要说他有什么超过众人之处，那就只能说他那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赖皮模样。尤其是只要听说哪个要去镇上，风儿就一定要到在秦正杰那里百般纠缠，最终必定能让秦正杰实在拗不过同意让他也跟去，还要嘱咐带他去的师哥师姐务必好生看顾风儿。

看着风儿回来之后的一连几日还兴奋不已，逸阳就知道他这一路上又吃又玩闹腾得是何等的开心。尤其眼看便已快到年下，山上常有要去镇上采买或是给师父的朋友送书信的事情，风儿自然是高兴得上蹿下跳，没有一日消停，接二连三地跟着四处跑着玩，从早到晚都不见人影，几乎将功课一股脑都丢了个干净。

风儿本就贪玩任性，背后又有师父的纵容，逸阳想拦都拦不住。可眼见他愈发闹得没了边际，逸阳就不得不出手管教。好在这些日子下来，也算是吃准了风儿的性子，只要拿戒尺吓唬着打几下子，风儿这只孙猴子才记得逸阳还有收服他的“紧箍咒”，便是天黑后才回来，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背书写字，只为应付能过了逸阳这一关。

众人都暗赞逸阳是风儿的克星，逸阳自己却是为了风儿心乱如麻。

逸阳明知道应该赶紧告诉师父风儿是个女孩，可又每每事到临头又犹豫。当初是自己见暮宇和风儿实在年幼孤苦无依，是自己求师父收留他二人。听暮宇说风儿是他“弟弟”，自然也就理所当然地认定了风儿是个小子。虽说风儿一直是和自己同住，可风儿向来总是和暮宇一处，自己从来也不曾管过风儿和暮宇这两个孩子的琐碎事情，何况自己更衣沐浴都习惯是避开旁人，哪里在意过风儿是男是女？可如今，这个“弟弟”却原本是个“妹妹”！

而九离门的门规是关门弟子必定是要男徒弟，可如今拜师礼也行了，当时还有师父的若干朋友也来道贺，而这个关门小师弟却突然变成了小师妹，如何解释？如何是好？

说到底，全都是因为自己大意。如今，让师父怎么收场？

就在逸阳下定决心就要开口的时候，该来的事情，自己就来了。

除夕的下半晌，照例弟子们都换好了新做的衣裳，只等着在晚饭前去给师父磕头拜年。风儿却因为昨晚四下里跑来跑去看大家预备新年，耽搁到四更天后才回去睡觉，早上又准时被逸阳催着起床，待到午饭过后就已经睏得东倒西歪，逸阳也不想让他在这山上的第一个除夕之夜扫兴，便让他午后多睡会子。这没心没肺的风儿倒也不客气，一觉足睡了两个时辰，直到此时在逸阳的催促下，才去将一身乌锻的衣裳草草换在身上。

逸阳瞧他一副睡眼迷蒙的懒散模样，只得亲自动手给他将衣带重新仔细系好，又帮他将头发仔细梳做两只抓髻，拿出事先买给风儿的两条织金发带绑住。

那一对发带宽不过一指，却是用细若发丝的金线杂了银线，细细织出万字不到头的花样。风儿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发带，又是惊讶又是喜欢，扯过鬓边垂下的带子不住地细看。

逸阳给风儿梳头之时，便已经看见门外飘起了铜钱大的雪花，纷纷扬扬如絮如棉，只不声张。果然风儿刚刚梳好头发，在屋中跳来跳去之时一眼看见了外面下起雪来，登时一声欢叫，跳起来就朝门外跑。

“给我站住！”逸阳伸出手，一把捏住风儿的后脖颈，将他又生生拽了回来，“这会子跑出去把衣裳弄湿了，你怎么去给师父磕头拜年？”

风儿老老实实跟在逸阳身后来到“知剑堂”，满脸都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众人一看便知，这必定是风儿正因为什么事情给逸阳管着不能得偿所愿，自然谁也不愿去招惹这个任性无赖的小刺儿头。只有暮宇上前悄悄将风儿拉在一旁，从怀里小心翼翼变出一个偶人塞给风儿。风儿见是个头戴雉鸡翎的英武吕布，总算心情好了些，他二人又叽叽咕咕说了一阵，过会子也就喜笑颜开了。

好容易熬到给师父磕过了头，风儿如同解开笼头的小野马，跳起身来一声欢叫，拉着暮宇就朝门外跑，在白茫茫的院中印下两串小小的足印。

屋外雪已经小了，积雪也已深有数寸，赵飞郎铭他们几个年龄小的也撒欢跟着跑出去玩耍，逸阳也不忍再搅了大家的兴致，也就由着风儿跟他们闹去。秦正杰看一群孩子在雪地里又笑又闹，又是摔跤打滚又是丢雪球打雪仗，也觉得甚为有趣，端了茶笑着看孩子们玩闹，时不时叮嘱一句让他们玩一会子就进来暖和一下，千万别冻坏了身子。

风儿兴头最好，在雪地里一直闹到将近三更，任凭哪个去叫他也不肯进来歇息一下，直到正交子时必须进来给师父磕头，方才极不情愿地进得屋来。

秦正杰见他只一味顾着在雪地里玩闹，浑身上下的衣服竟然给雪湿透了之后又结了冰，甚至连脸上眉毛上也都结了一层冰霜，此时不禁用手狠狠点着他的头：“这混小子，看冻病了你怎么说。”忙让逸阳赶紧去添些热茶来给他吃，又吩咐书勇给风儿暮宇都立刻换上干净衣服。

于是，大家才知晓，风儿这个“混小子”，原来竟是小丫头，这消息倒比除夕的炮仗还响还惊人。

【风儿的身份就快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