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无心

万语千言,不如一默。
朝朝暮暮,终须一别。

天须无恨——第18章 雨横风狂三月暮

昨晚的一夜风狂雨骤,让窗外那些素日清雅可人的翠竹都变得声色俱厉狰狞可怖,在梦里都能听见竹叶竹枝似乎都化作了无数尖利峥嵘的鬼爪,抽打窗纸,抓挠墙壁,仿佛是要冲进屋来的索命恶鬼,让人根本无法安睡。

好在留儿姐姐一直陪在我身旁,柔声安慰我说外面不过是寻常风雨,让我不必害怕。我口中说着“我才不怕呢”,身子却将她贴得更紧了些,我不愿让人小瞧了我,所以我努力不哭不发抖。

这样雷电交加的风雨之夜,总是让我想起师父离开之后、我和宇哥孤苦无依的那个夜晚。说不清楚到底在害怕什么,但就是从心里害怕,怕得瑟瑟发抖,四下里都是透骨的寒意,便是裹紧了几幅被子也挡不住。好容易恍惚着睡着了,便更是分不清身在何处,仿佛身子已经虚化成了悬在无边暗夜里的一缕影子,抱膝蜷缩在一处永世暗无天日的角落里,满脑袋里只剩下冷森森的风声雨声,冷到心底的最深处,和心里翻滚的恐惧搅在一处,幻化成一只无影无形又无处不在的恐怖鬼爪,一霎时卡死了我的喉咙,让我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声,又攥碎了心神,连哭都想不起来,逃生无门的魂灵只能绝望地被钉死在僵冷颤抖的躯壳里,无力挣扎,只剩下眼睁睁血淋淋的痛,痛彻骨髓。

终于,我喊出一声“师父!”,才自一片混沌之中逃出生天,蓦地睁开眼,眼前只有黑暗,心口里的疼还清晰可辨,我不知自己是不是已经醒来,就挣扎着去抓身边的人。留儿姐姐给我惊醒了,用手拍了拍我的胳膊,轻声唤我的名字,我才长出了一口气,不想答言,只更靠紧她。直到我总算熬到看见窗纸泛出暗淡的朦胧白色,纵是仍然不见老师父也没有宇哥,好歹觉得安心了不少,才一合眼就沉沉睡去。

似乎才刚刚睡着,留儿姐姐却偏偏非要将我推醒:“风儿,快别贪睡了,仔细误了早课。”

我真真是困得睁不开眼,撒娇耍赖只不肯起床。好性子的留儿姐姐向来拿我没辙,只得先自己起身洗漱去了,我又合上眼,睡死过去。我害怕黑夜,反倒是天亮之后我才能睡得更安心,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非得要早起。

即使在沉沉的睡梦中,我还是清晰地听见窗外传来大师哥问留儿姐姐话的声音:“风儿起床了么?”这声音不大,却让我瞬间一惊而醒,登时睡意全无,连滚带爬地忙忙起身穿衣服。

我手忙脚乱当中,还是支棱着耳朵听着窗外的动静,只听留儿姐姐答道:“风儿……已经起身了,她昨晚睡得不踏实,不过天一亮还是起来了。”我心中已是双手暗挑大指:就说留儿姐姐心肠特别好,每每都替我遮掩说好话。

匆匆忙忙洗漱已毕,留儿姐姐给我梳好头发,我总算能赶得及准时跟着大师哥去上早课。

 

走出屋来,才发现原来雨已经停了,天色却并不清爽,还是阴沉沉湿漉漉的,我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讨人厌的鬼天气”。院中小径上零落着无数给风雨打下来的翠绿竹叶,还夹杂着从大师哥院中飘过来的海棠花瓣,风过处,又飞来零零星星的点点落花。

原来时近端午,春天已经是尽了。

这一日,是四月二十九。

我记得很是清楚,以后也一直记着这个日子。

 

每天上半日都在大师哥眼皮子底下,我只能苦熬着不敢偷懒耍滑。

这个大师哥是个石头心肠木头脑袋的货色,师父随便给他根鸡毛,他就正儿八经地举着当令箭使唤。偏偏师父就是不肯收回那根破鸡毛,大师哥也就一直举着鸡毛为难我,害得我老是吃亏,只是实在惹不起他桌子抽匣里的戒尺,真真让人心里想想就委屈窝火地想骂人。

好在下半天就是去师父那里读书写字,反倒是让我觉得轻松好过些,还能趁着搂师父的脖子撒娇的时候控诉一下大师哥的种种恶行。可不管我怎么闹,师父都是一笑而过,既不训斥我,也不训斥大师哥,全看不出他到底是向着哪个。

谁能想到,这样的日子,就在今日,毫无征兆地来了个天旋地转。

 

午后,我跟平时一样笑着叫着跑进师父的屋中:“师父师父,我方才瞧见……”

刚刚一脚跨进屋门,哪知话还没说完,便被师父厉声打断:“站住!没一点子规矩。”

我赶忙站住,不知所措地望着师父,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师父向来对我都很是温和,就算是我闯了祸事,也从来没见师父对我如此疾言厉色。何况,天地作证,这几日我当真是没有闯祸啊。细看之下,才觉得今天这个师父确实是与往日不同,平素和蔼淡然的面容,此时阴沉得比外面的天色还难看,眉心间还多了一条竖向皱起的纹路,仿佛比昨日老了十岁。

想来想去,也就是昨日以为墨玉的事情惹他不快,虽然有老师父的嘱托,可我终究还是不愿让师父生气,还是和平日一样蹭到他身边,伸手去扯他的袖口:“师父,别生气了嘛,我给你看墨玉还不成么?”

哪成想,师父却一把抽走衣袖,将我推离他的身子,眉头也皱得更紧些:“站好!你大师哥就把你管教得这般没有规矩?”

我想不透师父为何会如此生气,低头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师父生气的理由,只好又凑上去扯了他的衣襟,扭着身子撒娇:“师父别生气了,不是我小气不给你看,那玉是我老师父离开前两天才给我的。当真是我师父说过,叫我一定要仔细藏好,万万不许给任何人看见,他说我……我娘会凭这块玉来找我。”这是我平生头一遭,将“我”和“娘”这两个字同时出口,只觉说不出的陌生和别扭,还有些许紧张和不安,可为了平息师父的火气,我还是说了,“我一直小心藏着,换衣服的时候从来都特别小心,连宇哥都不晓得的,我……”正说着,我觉得后背上的汗毛有些倒竖,一抬头,却见师父脸色极为难看地望着我,吓得我喉头一噎,嘴里的话再也不敢再出口。

师父没有说话,他只是一直在看着我,看得我后背发麻,心里发慌。

他眼光里不是他平素的温和,不是老师父那样的怜爱,不是大师哥的板正,不是宇哥的狡黠,不是留儿姐姐的无奈,也不是福全那样的轻蔑和福全他娘亲的愤怒,反正不是我见过的任何一种眼光。他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我,似乎他从来就不认识我,可我又觉得他看的根本不是我,那目光似乎透过我的身体,看到的是我身后的某个人。

我回头看了看,自己背后没有人,我没来由地害怕起来,缓缓松开手,避开眼光不敢再看师父。

师父再不理会我,让人去叫了大师哥来。我只能疑心是自己又闯了什么得挨打的祸事,可搜索枯肠却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又不敢再开口,只好乖乖站着。估计大师哥一进门来便觉出异样,应该是从未见过我在师父面前站得如此规矩。

大师哥给师父行了礼,师父沉了沉,仍旧根本不理睬我,只朝他肃然说道:“师父将风儿交给你,你要好生教导她,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还记得我当初怎么管教你么?从今日起便是样子,只许更严,不准松懈。她只要再任性胡闹,便重重责罚,再教不好,唯你是问!”说罢,也不待大师哥回答,便挥了挥手:“今日下午你教他写字,带她去罢。”

我傻傻愣在当场,全然不知自己到底哪里惹怒了师父。木木然看着师父阴沉着脸吩咐大师哥修理我,又木木然看着大师哥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就规规矩矩答应着,再转回头木木然看着师父冷着脸不再瞧我,才发觉师父今日脸上自始至终都无甚表情,但那偶尔蹙起的眉心,绝对比大师哥平时的那张冷脸还冷上百倍千倍。

我想不明白,师父到底是为什么一下子就仿佛是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抱着我讲故事逗我玩的师父,不再是那个一见我流泪就心软的师父,不再是那个疼惜我宠溺我的师父,我曾经用各种手段去尝试去证明我是一直被捧在师父掌心中的明珠,如今,骤然之间,我又被毫不留情地断然随手抛开丢下,就如同老师父突然丢下我一样。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一想到老师父,我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我哭着扑到师父身边,抱住师父拼命求告:“师父你不疼风儿了么?师父你不要风儿了么?我不闯祸了,求你别对我这样,风儿害怕……”我是真的害了怕,哭得涕泪横流,哭得心口发疼,我抓着师父的胳膊狠命地晃。我此时能做的,也只有如此,我有多希望他能突然心软下来,仍旧将我抱在怀里哄一句“好了,别哭了”。

但师父只是冷眼看着我,始终都没有再和以前一样说句安慰我的话。我哭得喉咙都哑了,师父只是摆摆手,示意大师哥带我走。于是大师哥上前来硬是掰开我抱住师父的手,将我拉起来,拽着我一步步远离开师父的身子。

我不肯离开,拼了命地挣扎哭喊,眼前被泪水模糊成了混沌一片,只看到泪水中师父端坐的身影一动也不动,像暴雨之中远处的一座山。

我不记得自己后来都哭喊了什么,眼前的一切都恍惚和昨夜的噩梦难分幻真,只可惜,这是个喊不醒的噩梦,不论我如何害怕与不甘,哭哑了喉咙,哭干了眼泪,睁开眼多少次,也没有等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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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阳强拉着风儿出来,看她兀自哭得天昏地暗五内俱焚,心下也不禁恻然:虽说这个风儿向来都任性淘气,若说该管教,那早就该管,之前师父对风儿的疼爱显然就是太过,甚至可以说就是宠溺纵容。可今天一下子就硬生生扳出这么一副的严师做派,别说风儿一时不能接受,只怕换了谁也受不了这一曝一寒的折腾。想来师父这么做必有他的缘由,只是逸阳却怎么想也想不透。

看风儿哭得伤心欲绝,逸阳干脆抱起风儿,任由她在自己怀里挣扎哭闹,哑着喉咙仍在喊:“你放开我,我要去找师父……”踏着院门口如新雪委地的漫漫桐花,走出埋剑修真。


【风儿可能不是个让人喜爱的孩子,但他让我写得很心疼

后面会更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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