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无心

万语千言,不如一默。
朝朝暮暮,终须一别。

天须无恨——第42章 谁怜梅谷人似玉

逸阳轻轻掀起暖帘,走进风儿屋中。

屋里笼了炭火盆子,床边又加了个熏炉,里面皆是燃着青炭,带着淡淡金松香气的热气扑面而来,瞬间将逸阳身上所落的雪花化尽。这青炭燃烧之时只见红光而不见火焰,热气却是足低得普通木炭数倍,且燃烧之时不起烟尘,反有淡雅木香,尺许长的一截便可燃烧数日不熄,绝非普通木炭可比。只是这青炭乃是购自一个西域胡人之处,山上总共也不过只有百斤,平素向不使用。师父屋中取暖也一贯只用普通木炭,此时在风儿屋中却用了青炭,可见师父对这个风儿,真真颇是不寻常。

 

留儿并不在屋里,只见风儿仰卧斜睡在床上,将枕头抱在怀中,被子给她踢蹬得只盖住半个身子,床头零零散散放着几包吃了一半的芝麻酥饼、茯苓糕和红豆棉糖。

逸阳轻轻在床边坐下,轻轻拿起风儿枕边的吃食,轻轻包好,轻轻给她放着床头。

风儿睡得正香,也不曾醒来,许是睡得热了,便微微翻了翻身子,用手将被子又胡乱扯开了些,睡梦中她眉头皱着,摇头含混嘟囔了一句:“我就要……不要你管……”

逸阳轻轻摇了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心中默道:风儿,你快省些事罢,大师哥都不知要如何对你才好。他心下也明白,只怕风儿这是又存了要下床走动的心思,好在自己头几日已经是吓唬过了,料想风儿还不敢违背自己的话。

看风儿又睡得沉了,给风儿轻轻盖好被子,逸阳才轻轻走出屋去。

 

留儿在竹丛里看逸阳走过角门而去,方才三脚两步跑进锁风轩来。

一进屋,就忙忙将冰凉的茶壶放到桌上,把一双冻得通红的手靠近熏炉暖和着,回头看风儿仍旧睡得很是香甜,不禁暗自叹息:原来大师哥来这屋里坐了半晌,竟只是看着这懵懂糊涂的风儿呼呼大睡?忽然想起孟笛轩,轻轻摇头一笑,又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

 

第二日正逢良玉省亲回来,带了些花生、瓜子、芽糖、青豆、还有他家里自酿的米酒回来,又赶上此时下了一夜半日的大雪,众人都想趁机赏雪聚一聚乐一乐。因想着风儿行动不便,也不好冷落了她,逸阳便让众人这日晚饭后就聚在锁风轩玩闹一会子。

一众人吃着点心说说笑笑,都兴致颇高,风儿也忘了不能下床的烦闷,更是笑闹得一张小脸通红,逸阳却只是坐在书桌边微笑旁观。

陆良玉取过酒壶来,先斟满了一杯捧上前来,笑道:“这酒是我娘亲手酿的,自家手艺,粗浊得很,上不得台面,不过是个心意,大师哥可否赏面吃一杯?”

逸阳笑着双手接过:“自家师兄弟,何须如此客套?”说罢吃了一口,点头赞了句,“这酒入口绵甜,好得很。“又朝众人说道,“你们也吃罢,别辜负了良玉的好酒——只是都不准吃醉胡闹。”

众人笑着应了,各按长幼斟酒互敬,因都知道逸阳素不善饮,逢人来敬酒也不过吃一口而已,便也各自随意,并不劝酒。

风儿排在最末,见逸阳并未说不准自己吃酒,越发地喜笑颜开,见吕昭执了酒壶从自己身边走过,便伸手扯住他的衣角不放,涎着脸不住地要酒吃。

逸阳见风儿一张小脸已然酡红,却还嚷嚷着要再吃第四杯,便轻轻咳嗽了一声,吕昭瞧见逸阳向自己微微摇了摇头,便将酒壶放在离风儿较远的桌上,顺手端起那桌上的一碟笋干青豆过来,递在风儿面前:“这是良玉家乡特产,风儿你尝尝。”

风儿拣了块笋干放入口中,点头赞道:“好吃好吃。”又去抓青豆塞进嘴里。

吕昭见她喜欢,就干脆将碟子放在风儿床边。不想风儿才吃了几颗豆子,就又去拉留儿的衣袖,摇晃着撒娇耍赖要酒吃。好在留儿方才早瞧见了逸阳示意不要再让风儿吃酒,只笑着拿带霜的柿饼去哄一向最是喜爱食甜的风儿。

 

顾澜生看了一会子邵云岩、赵飞、郎铭、暮宇几个猜拳行令,给他们拉住也闹了一阵,输了酒一连吃了三杯,起身要去找茶吃,却见笛轩此刻正一个人悄悄走出屋去。想起她方才一直坐在屋角,对着窗台上的一只定窑白瓷刻花梅瓶发呆,此时见她一个人孤单单出去,心知有异,正要也跟出去,却给风儿一把拉住衣裳,哼哼唧唧只是要酒吃,好说歹说才哄了风儿和槐芬、留儿掷骰子玩,澜生总算能脱身出去。

 

出了锁风轩,想着方才见笛轩一直都是独自坐在屋角,闷闷地吃了好几杯酒,澜生此时越发担心她醉酒。院中小径上扫过的积雪又积了寸许深,澜生便跟着雪地上一行新踏出的足迹,直往烟霞小筑快步走去。

一转过锁风轩东边的山子“听岚”,锁风轩里的人声渐远,渐渐只剩了脚下踏雪的沙沙轻响,天上一轮圆月,清光满满,映了遍地积雪,让人直如身在广寒月宫,凌波踏云般恍若梦境。而澜生只顾瞧着地上笛轩的足迹渐渐步幅变大,也不知笛轩吃了酒为何还要急跑。

过了“青衣渡”石桥,澜生看那脚印越发凌乱,猜想笛轩定是脚步踉跄,心中也越发担忧,忽然看见不远处的一丛素心草边似有一物,快步走过去捡起,见是一条濡湿的杨妃色手帕,帕子的一角用拈了银珠线的白丝绣了一支精巧雅致的兰花和小小一个“轩”字,想是笛轩刚刚失落下的,便小心折起收入怀中。

过了“水流云在”,右手一侧是沿了“冰琴溪”拾级而上的一道廊子,廊子的尽头便是笛轩所居的“烟霞小筑”,而笛轩的足迹却是从“水流云在”便折向梅坞而去。

澜生深知笛轩素来稳重细致,而今日她却如此失态,必定是遇到了非比寻常之事,心中担忧,脚下愈急,追着笛轩的足迹往梅坞一路而去。

 

转过山子石,便是梅坞入口的花门,隐隐听得有低低的哭泣之声,澜生赶忙放慢了脚步,轻轻走入花门。曲曲折折的廊子尽头是小小一座水榭,一面临水,其余三面皆是种满了梅树。此时梅花初开,横斜交错的梅枝之间,恍惚看得有一个朦胧的窈窕身影,瑟瑟伏在水榭边的美人靠上,正是哭得伤心的笛轩。

笛轩听得有轻轻的脚步踏雪而来,先是吓了一跳,抬眼见是澜生,忙忙背过身子抹去眼泪。

 

眼前的笛轩如同梨花带雨,莲清含露,让澜生心中突然冒出一句“玉容寂寞泪阑干”,原来当真有人如同从诗中活脱脱走出来一般。

澜生从怀中取出方才拾到的帕子递过去:“这是你方才失落的,怎么也不知回去找找?只顾了在这雪地里哭,不怕皴了脸么?”

笛轩心中苦楚,此时只能忍住眼泪,也不开口言语,更并不伸手去接那帕子。

澜生看她神色黯然满目忧伤,仿佛心口里憋满了眼泪,一时又觉得自己太过孟浪,搅扰得她不得倾泻一哭,反不知将多少愁苦烦恼都只生生憋闷在心里。

好一阵,澜生才又开口问道:“方才,在锁风轩见你一直对着那个白瓷瓶发愣,可是怎么了呢?”见笛轩低下头咬着嘴唇,却仍只是不语,澜生继续又道,“你不说我也晓得,左不过就是为了大师哥。那个瓷瓶原是大师哥屋里的物件,如今放到了风儿屋里,你瞧见了心里不受用是不是?”

笛轩轻轻“呸”了一声:“我哪里有那般小心眼。”眼中却又止不住落下泪来,“我只是为瓶中那支梅花伤心。”也不待澜生再问,自顾自一气说道,“大师哥原本是从不肯折梅花的。他曾说过,‘虽尝有人道: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只是这冰天雪地里头,梅花开得分外辛苦,如何舍得折取?这便是宁踏冰雪不折梅的道理了。’我记得分明,也是从不忍心折取梅花的。可如今,他为了风儿,竟自食其言,折了他最喜爱的‘照水绿萼’放到她屋中!

为了这个风儿,他还有什么不肯做的?

为了风儿,他心里不好过,就作践自己的身子,为了风儿,他委屈自己避开暮宇,他素来为人矜持贵重,怎么就一遇到与风儿沾边的事情上就换了个人一般?风儿跌下床那日,他抱着风儿一副急赤白脸的模样,浑然都忘了周遭还有旁人。他眼里心里都只有个风儿么?为什么?为什么?何况风儿已经有了青梅竹马的暮宇,她怎么会愿意和大师哥在一处?那个野丫头不过是故意折腾了大师哥来玩罢了!大师哥金玉一般的人物,倒为了她恶人做尽,何苦来哉?何苦来哉!

大师哥明知道风儿心里面没有他,可他还是不肯作罢,大师哥那般玲珑聪明的人物,怎么就一时糊涂了呢?难道说这世上除了风儿之外,他就再觉不出旁人的好么?那个风儿到底是给大师哥吃了什么迷魂药?怎么就把大师哥迷惑得中了邪一般,三魂七魄都给勾了去呢?难道这天底下除了风儿,就再没人能让大师哥多瞧上一眼?”

一气儿将窝在心里许久的话说出来,笛轩猛然警醒,一张俏脸登时羞得如同火炭,狠狠一跺脚,再顾不得仪态,飞也似的直朝烟霞小筑跑去。

梅坞中只剩了澜生,手里握着那杨妃色的轻纱帕子,愣愣呆立在原地。周遭梅树参差,梅枝横斜,素花浅淡,暗香浮动,衬了明月如镜,白雪似银,一时恍若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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