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无心

万语千言,不如一默。
朝朝暮暮,终须一别。

天须无恨——第54章 青芜白露满故园

我身在空中,倒也不甚慌乱,这等淘气失手的事情,小爷我早不知经历多少遭了。只待到眼看要落地的时节,我只消猛地一挺身子,还可以让双腿先着了地,然后就势一滚,落地的劲道便泄了,并不会摔得狠重。

可还没等我在空中挺身做好落地的准备,眼前竟是一个灰色的人影扑了上来,吓得我“啊”地一声大叫,竟没来得及预备好让双腿落地,在空中斜斜便跌了下去。

我心道一声“不好”,只怕这回要摔惨了。

不料那个灰色的身影竟是不顾死活地扑上来,想张开双臂接住我落下的身子,只是那人并没有功夫在身,加之力量有限,接住我的身子之后自己也站立不住,竟是抱着我一同栽倒了下去。就在倒地的一刹那,那人竟奋力将我向上一推,我踉跄着总算是双脚着地,没站稳便又跪倒在地上,膝盖摔得生疼。

我爬起身,揉着跌伤的膝盖,转头要去骂那人多事:要不是她忽然窜出来吓我,我自己根本不会摔伤。却发现扑倒在地的那人,竟是个穿着灰布素衣的秃头女尼。

那尼姑想是摔得不轻,好不容易才挣扎着爬起来。想她方才倒地的刹那还将我推起,自己却是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摔得必定比我重多了。她却并不顾自己摔伤,反是先急着朝我问:“你跌伤了么?疼么?”

她说话的声气很轻,听不出其中有任何的语气,倒像是在念经文。

 

我揉着摔得生疼的膝盖,本来正要抱怨她多事大惊小怪地吓我,可看她如此关心我,想来她方才也是好心,便只说:“我没事,方才多谢姐姐救我。”

那尼姑身子狠狠一震,嘴唇发抖,轻轻颤声问:“你、你叫我做什么?”

我看她年纪似乎比留儿姐姐略大些,容长脸儿,倒也算得有几分清秀,只是面色黄白,神情也有些萎靡,也许就是这生病的气色,让她脸上带着些说不出的凄苦之色,倒显得年纪更大些。

我不知自己叫她做姐姐到底有何不妥,莫非对这等出家人的称呼要与常人有所不同?只是我从没与尼姑和尚说过话,一时也想不出该如何称呼,只好道:“你若不喜欢,我不叫你姐姐便是了。“

我话刚刚落音,她突然踉跄着扑到我身边,半跪在地上,两手一把抓住我的双臂,用一种形容不出的怪异眼神,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我。

原来是个疯尼姑!我吓了一跳,给她看得发毛,拼命挣脱她的手,向后退去。瞥眼看见我方才折下的桃花枝子落在一旁,我忙跑过去捡起来拿在手里,正要转身就跑,忽听得那女尼在我背后轻声道:“香香,是你么?我是你姐姐阿芝啊。”

我停下脚步,奇怪地回头看过去,只见那女尼仍然半跪在地上,只是直直地盯着我,仿佛是要等我答话,她面上的神情甚是怪异,亦忧亦喜,亦悲亦求,却又带着些莫名的木然。她不错眼珠地看着我,我却发现她的眼睛全然不似留儿姐姐那般清澈明亮,反倒是有些老婆婆似的浑浊,仿佛两口近乎干涸的深井。心里便有些厌恶,口气也便甚不客气:“你叫谁做香香?我方才叫你声姐姐不过是客气,谁要认你这么个姐姐?你配做我姐姐么?”

那女尼仿佛身子一抖,愣了一愣,语声中带了怪异的哭腔,但声音仍是轻轻的,轻得飘忽无根:“香香,你该骂我,我着实是不配做你姐姐。好妹子,你该怨我,那日当真是怪我贪图省事,只想一个人去姨婆家玩耍,不肯带你一起去,害你丢了性命,还死得那么惨,我对不住你,都是我的罪过,一生一世都赎不清的罪过啊……”说着她竟双手合什拜了下去,“菩萨,大慈大悲的菩萨,求菩萨大发善心,给贫尼一个赎罪的机会。”

 

我给她说得直打愣。

这荒村野外的,给这么个疯尼姑当做了个死鬼妹妹纠缠住,可真不是什么好玩的,我赶忙道:“你赶紧找你的慈悲菩萨去罢,我可是要回去了,就这清明这一日我能跑出来,才没许多光阴跟你在这里虚耗。”

那女尼挣扎着爬起身,朝我扑来,口里仍旧是念经一般地叫道:“香香,不要走,让我再抱抱你……你在坟墓里一个人害怕么……”那声音仍旧不大,好像她的声音也就只能那么有一半闷在腔子里,那声气听来有哭音,可那女尼却并从始至终都没有落泪哭泣。

我立时便后背发凉,头皮发麻,也顾不得一切,扭转头,拼命朝原路跑了去。

只听得她在我背后不住低声喊道:“香香啊我的好妹子,我方才给爹娘烧过纸钱了,你的坟茔我给你加了土,你看到了么?你来折桃树枝子,还是怨念你那日给挖了心肝挂在这桃树上是么?你只有清明这日才会来这里么香香啊——”

我忍不住还是边跑边回头,眼看那女尼踉跄着仍在追赶我,我只觉说不出的害怕,唯恐被她抱住咬一口。好在那女尼似乎是腿脚受了伤,跑得并不利落,才让我有机会逃脱。

我算是明白为什么阿贵他们都不敢来这里了,我如今也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怪里怪气的鬼村子,可千万别再碰上那个诡异的疯尼姑才好。

我心里暗暗发誓,日后我若是再独个跑进这种鬼地方来自找倒霉,就罚我给大师哥捆了吊在房梁上一天一夜。

越是想赶紧离开,偏偏在慌乱中就转错了弯,我并没找到流入村中的溪水,却沿着几间破屋跑到尽头,眼前竟是一大片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坟茔。原来是一条断头死路。

这些坟茔都似乎有人刚刚精心整理过,连坟前的石碑都擦得干干净净。奇怪的是,这些坟茔的石碑竟然大小、款式、新旧程度皆是一般无二,分明便是同时下葬所立。更为奇怪的是,那碑上竟然只有个人名,并无抬头敬称,也无立碑之人落款,有的竟然连名字也没有,只有光光一块无字石碑。

这一片坟茔前,也和那血桃花之下一样,摆放着齐整的供果、香烛和化尽的锡箔冥纸。不对,一旁还有一小堆没有来得及焚化的冥纸,还有——还有两个一尺多长的人形,这两个人形都是用白布缝制的,用毛笔画了大略的几笔头发五官衣服,粗粗能看得出是一男一女。在两个人形的心口处,分别被一支小指头粗细的大铁钉在地上,铁钉上还穿了几张黄钱纸符咒,此外,每一个人形的周身,都被扎了几十根寸许长的钢针,说不出的诡异。我正要赶紧走开,突然,一个人形身上的黄钱纸给风吹得翻卷起来,恍惚能看见,那人形的心口上有红褐色的字迹。

我忍不住好奇,跑上前去蹲下身,掀起那个男装人形心口上黄钱纸来看时,竟是“潜州杨朝客”五个字,那字迹颜色暗红发黑,好像——好像是凝固了的血渍。

我厌恶地甩甩手,也不知是什么人这么腌臜,蘸了血写字,难道就找不到墨砚么?

起身要走,想想又停住,还是揭开另一个女装人形心口的黄钱纸,竟也是一样用血写成的字迹,是“九离山林芳伊”六个字。

我正要起身,忽听得脚步声渐近,忙抬眼一看,那个诡异的尼姑竟踉跄着朝这边跑来,看见我便喊:“香香,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先别下去,等等我,姐姐有话和你说啊……”

我吓得一跳,也顾不得多想,手里紧紧握着那支血桃花,猛地朝着她来的方向直直就迎面冲了过去,那尼姑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与她擦身而过,夺路拼命逃去,头也不敢回一下。

 

在村子里狂奔找了好一阵,才看到那条悠悠的溪水,我如同捞到了救命稻草,沿着溪水拼命地跑,中间也不知摔了几个跟头,也觉不出摔疼了哪里,只是紧紧攥着好不容易到手的血桃花,拼了命地跑回到了半截石碑处。

远远看见了黄花梁尽头栖霞村的房舍,我才觉出周身通体汗透,伤处隐隐又作痛不已,双腿此刻不住地哆嗦发软,我已经了累得脱了力,再也支持不住,瘫软倒在草地上。

合了眼歇了好一阵,心口里仍是突突乱跳个不住,胸中气血也仍是翻涌不畅,通体热汗过后,又一阵阵地冒出虚汗冷汗。周身上下处处酸软无力,臀腿之处只怕是引了旧伤,动弹之时越发作痛,方才这一路上胳膊、膝盖上跌破的伤处此时也一总疼起来凑趣,脸上、手上、臂上,这一路上也不知给树枝划伤了多少,林林总总,只让我说不出的难受。

可眼看着日头已经西斜,再不走也是不成,我没奈何,只好勉强攀扶着残碑,咬牙站起身。

手中那支好不容易取到手的血桃花,也甚是可怜。虽是我这一路跌倒之时都不忘护着它,万万不能损坏失落了去。只是这一路颠簸折腾下来,原本是花朵密密匝匝地开得甚是茂盛,此刻也只剩了一少半花朵还在,其余的,早就在沿途散作零星花瓣,未及凋萎,已然零落了。

 

边走边打晃地朝着栖霞村走去,我还是忍不住自言自语地叨咕今天遇到的怪事:“香香……阿芝……杨朝客……林芳伊……”

林芳伊……难道这个就是那个方一?!难道师父叫的名字不是“方一”,而是“芳伊”?

这个林芳伊是谁呢?师父将我误认作她,那她就应该和我差不多,可为什么山上的人都说没听过这个名字呢?又为什么那个尼姑要用铁钉符咒来钉住写着“芳伊”名字的人形呢?

 

评论

热度(7)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