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无心

天须无恨——第33章 落梅向月凝睇心

我缓缓睁开眼睛，老师父的身影就不见了，眼前，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正覆在我左手上，那手边放在一条素白的帕子。愣愣瞧了许久，我渐渐回过神，恍惚认出那帕子好像是大师哥的。

也不知自己这样趴了多久，浑身筋骨都僵疼难受，胸口更是压得生疼，又憋又闷，连喘口气都费劲，想略动一动，又哪里有半分力气？只白白惹得下半截身子疼痛加剧。我狠命忍着还是呻吟出声，后背被人轻轻按住：“风儿听话，别乱动，当心伤处疼。”我一听那声音，登时更是浑身都不自在，眼泪不争气地又淌下来。

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拿起手旁的素白帕子给我拭泪，我想躲开，却没成。有人在我后背心上轻轻拍抚，我听见那个全无自知之明的大师哥竟然还在说什么“风儿别哭，没事了”，让人心下陡起无限恨意，咬牙恨恨说了句“怎么不干脆打死我算了”，心口里的难过一股脑涌上来，便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偏我这个不争气的此时连说话的力气都不足，将这句发狠的气话说得很是软绵，听来倒更像是撒娇，直教人憋闷欲死。

我赌气直哭到力尽泪竭，却一直也不见大师哥再开口，偷偷瞥了他一眼，没想到竟然看到他正呆呆凝望着我，吓得我立时就没了声。

他似乎也觉出这样看着我忒吓人，就叹了口气，和颜问我：“还是很疼么？”

我实在是看不惯他这一脸和善，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又看他倒好像很是疲倦的样子，心中又升起一股火气：想来是因为劳烦他亲自拿竹板子揍我太费力气，还真是辛苦这个瘟神了。

正如此尴尬面面相觑，窗外传来四师哥的声音：“师父叫大师哥过去。”

苍天有时候还真能有开眼呐，谢天谢地，谢神谢佛，谢妖谢鬼，这回真算得救驾及时。

大师哥便顺手将帕子放在我枕边，朝外面答道：“我知道了，你进来。”吩咐了四师哥仔细看顾着我，他才快步走出屋去。

等大师哥出了屋，四师哥便坐到床边来，朝着我好一阵子端详，想来是见我必定死不了了，就笑道：“小丫头又哭了？你那日当着师父的面撒野的那些本事都哪儿去了？”

“谁哭了？”其实在他进来之前，我就已经抹干了眼泪，此时见他笑嘻嘻地打趣我，我自然不肯吃亏，“净胡说八道！”我承认我见了大师哥就是个避猫鼠，可在其他人面前，我可个个都不买账，若不是这会子没来由地觉得疲倦气短，也实在是起不了身，这会子这个臭澜哥早就吃小爷我一顿拳头了。

这个四师哥一贯是个好脾气，我跟他没大没小惯了的，他从来也不恼。此时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摇着头仍旧笑道：“你这傻娃子就只顾嘴硬罢，撒谎也不瞧瞧状况。这两日里你都不知疼哭了多少回了，全落在我眼睛里，拔不出去了。”

我“呸”地朝他狠狠啐一口，捂住耳朵不听他胡说，忽然，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两日？什么两日？”

“现在外面天都快黑了，从你昨天早上你挨打算起来，可不是两日了么。”澜哥将一个软枕轻轻放在我胳膊底下，“也亏了大师哥一直就在这儿守着你，看你哭就抱着你哄，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我才不要听这个！恨恨道：“他守着我做什么？打我的时候费了那么大力气，不如回去多歇歇的好。”一口气说了三句话，我已然是气力不济，越说声音越低，越说越是气促，可心中窝火憋闷，用力喘了两大口气，忍不住还是再加上一句，“最可恨的还是那个蒋元宝，我必定饶不了他。”

澜哥登时收了笑容，将食指轻轻点在我的额头上埋怨道：“你这个小丫头可是疯了不成？还是竹板子没挨够？你仔细想想，这苦头还不是你自己找的？你认个错就那么难？眼瞧着皮肉就要受苦了，你还给师父火上浇油，你说你是不是唯恐这顿打挨得不过瘾？要不是大师哥给你求情，还不知你如今是个什么境况呢。你又不是铁打的，那竹板子打在身上不疼啊？你惹了那么大的祸，自己挨打受罪不说，我们大伙儿跟着提心吊胆也罢了，二师哥好心提醒你，你倒好，连二师哥的脸都抓破了，有没有你这么不知好歹的？”

我平白又给他训了一顿，一肚子火气想发作，偏偏浑身没了力气，只好抱了软枕将脸埋进去，气咻咻恨道：“我宇哥呢？”

“过会子晚饭时候他就该过来瞧你了。我看你还是快歇歇罢，说话都没力气了。”四师哥这时候也跟大师哥一样地全无自知之明，不仅不滚到一边去别碍我的眼，反而还拿了茶盏倒了半盏水递到我口边,“先喝口水罢，瞧你嘴唇都干了。”

“不喝。”我连头也不抬，“听你教训已经听饱了，喝了也要吐。”

四师哥正扶着我喝水的时候，大师哥推门走进屋来。

我猛然见到这个冷脸瘟神又回来碍眼，登时就被水狠狠呛住，一口水喷了澜哥一手一胳膊。我伏在床边没命地大咳，引得身后的伤也跟着凑趣儿地拼命疼，难受得我天昏地暗，眼泪涟涟。澜哥一时也手忙脚乱，湿着手又是给我捶背顺气，又拿了帕子给我擦嘴抹眼泪，直到我渐渐缓过气来，将我安置好，他才顾得上给自己擦了手，一回身看见了大师哥站在门口，忙站起身来招呼。

大师哥从始至终也没有开口，就那么冷眼看着我和四师哥狼狈不堪，就像是在看一出戏，还是一出没甚意思的戏。

我是真不想看见大师哥那张脸，便借机干脆合上眼，睡着了算了，至少梦里总能躲开这个成天阴着脸的瘟神了罢。

我再度醒来，睁眼轻轻打了个哈欠，看桌上灯火微晃，也不知是个什么时辰。

大师哥倚坐在床头小睡，宇哥却在床尾打盹。我想叫宇哥，又怕吵醒了大师哥，便咬牙想抬腿踢醒宇哥。谁料才略略一动，伤处的刺骨剧痛让我“哎呦”一声，眼前竟一时疼得金星乱冒。

他两个一时都醒了，宇哥扑到我跟前，一把攥住我的手：“风儿你好些了么？还疼得紧么？别哭别哭……”

我眼前给泪水模糊成了一片混沌，身上疼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勉强略摇了摇头，好容易才说出一句：“没事……”有大师哥在旁边，我什么话也不敢说。

直熬到第二日中午，我才得了机会和宇哥单独在一处。

我扑在宇哥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才将心里的委屈消了些去，之后才抽抽搭搭地揪着宇哥的衣襟算账：“宇哥你骗人……你那日怎的不来救我……我都要给打死了，疼……”

“是是是，都是我混账，都怪我。”宇哥拉起我的另一只手，在他脸颊上抽了一记，“昨日一早，二师哥就叫我和赵飞去了千尺潭，等我听说你遭了打跑回来的时候，你趴在地上都已经昏过去了，小衣上都是血，大师哥他们正给你求情，我也只得先跟着他们一道儿先给你求情。真真儿是我不好，我要是在你身边，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吃那么大的亏。那日大师哥抱你回来，你闭着眼就像死了一样，我怎么唤你都是一动也不动，我都快给吓死了。”

“不听不听！才不听你骗人。”我双手堵了耳朵，扭头不理他。其实，我知道宇哥不会骗我，我只是不想听他说起大师哥。

宇哥死死拉着我，将我的手捏得生疼：“风儿，我发誓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倘若是有半句假话,教我立时就坠入十八层地狱里，永世都不得超生。”

我挣不开他的手，便执意别过脸去，赌气道：“把你这些鬼话拿去说给鬼听，鬼才相信你。”

宇哥强拉着我手放在他心口上：“难不成要我把心掏出了给你看、你才肯信我么？风儿啊，你到底……”

看他额上沁出一层汗珠，急得青筋都迸现出来，一双大眼睛给焦灼烧得没了光彩，我才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也就缓下了口气：“瞧你怪可怜的，那我就信你这一回，下回，哼！急死你也活该。”背转过脸去，偷偷一笑，不给他知道。

又在床上趴了两日，虽然留儿姐姐日日来给我换药的时候都说好多了好多了，可我能觉出的事实是：伤处在不动的时候虽说是疼得轻了，可略微一动弹，仍然还是痛不可当。

师哥师姐们来瞧我的时候都带了糖果糕饼来哄我，可我却只是心绪低落，没精打采再也提不起任何兴头。虽说这几日大师哥也格外开恩，并没有像平时一样沉着脸说什么“不许乱吃”，而是对我睁一眼闭一眼，甚至有时候他刚好碰见我吃多了糕饼、在吃饭的时候故意耍脾气不肯吃的时候，也干脆只做不见，可我还是心里难受。

这世上，就算有再多再好吃的糕饼糖果，就算有再眼瞎不管事的大师哥，又如何能抵得过我失去墨玉的难过呢？

虽说墨玉现在并没有遗失，它只是在师父手里，可墨玉终究也还是并不在我身上了。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年老师父说“万万不可让这玉离身，否则祸事就大了”到底是何含义，但是我却真真知道了师父就是自从见到墨玉之后便厌弃我，再也不疼爱我。甚至，那天他说要打死我的时候，手里就紧紧攥着这块墨玉。

他曾经和老师父一样疼爱我，可如今呢？

为什么他宁可相信蒋元宝也不相信我？为什么不听我分辨便叫人当众打我？为什么明明是元宝欺负我他却要逼着我认错道歉？为什么当初那么疼我如今却要生生打死我？

不是说我带着这个墨玉，我娘会来找我么？可我一直眼巴巴等到了如今，我娘又在何处呢？她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盼着她来寻我？我和村上的那些孩子打架，他们的娘便会出来回护自己的孩子，我的娘也会回护我么？她会不会在师父打我的时候把我救下来护在怀里？

我哭得伤心无比，忽然觉得自己被轻轻抱了起来，让我伏在那人的臂弯上，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抚在我的后心上。我正要想回头瞧是谁如此温柔待我，却听得传来大师哥的声音：“风儿不哭，没事了，过会子就不疼了，乖，不哭了……”

我登时就觉得后心一凉：为什么又是这个瘟神啊？苍天呐，我是怎么得罪你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