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无心

万语千言,不如一默。
朝朝暮暮,终须一别。

天须无恨——第34章 残茶孤灯冷韶华

好容易挨过了半个月,皮肉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可我莫说起床下地,便是身子动一动也疼。我不能跑出去玩,憋了一肚子的烦闷,见谁都没有好脸色,宇哥更是我的出气筒。不过我还没郁闷到作死,所以对大师哥我还是不敢发脾气,顶多也就只敢不搭理他而已。

尤其这两日天色总是阴阴的,锁风轩里就愈发显得昏暗,我心里更是比天色还阴郁。下半晌澜哥来看我的时候,我正昏昏沉沉地似醒似睡,百无聊赖。

吃着这位四师哥带给我的松瓤酥酪饼,听着他故意讲些我爱听的新鲜事来哄我,我心情渐渐好了些。可后来听说他明日要下山去镇上,问我想要什么带给我,我登时恼恨不能同去,立时将手中吃了一半的松瓤酥酪饼狠狠一丢,气道:“我什么都不要!你走!我要歇着。”

澜哥早习惯了我的脾气,仍是笑道:“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小丫头,我走就是了,你好生歇着,我明儿一准儿给你带好吃的好玩的回来。”说罢他给我盖好被子,竟然当真转身要走。

我只不过是赌气随口说说,哪里会如此轻易就放过他?赶忙又急叫:“四师哥你站住!”

他果然立刻又转回身来,笑道:“想起来要什么了?只管告诉我,我给你淘换去。”

我嘻嘻一笑:“我就要跟你一同去!”

老实孩子顾澜生一愣,随即又笑着哄我:“成,下回一定带你去,这会子你得好好养着……”

“我不肯!我要你明日背了我去!”我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撒娇道,“求你,四师哥你最善心,这都半个月了,可怜可怜风儿都快给活活闷死了。”

顾澜生给我扯住没有办法,咧咧嘴,也笑不出来,只好干脆坐到我床边:“你如今还动不得,下回我一准儿带你去,风儿你听话。”

听话?小爷我历来最讨厌的事情就是乖乖听话!他说动不得,小爷我就偏偏要动个样儿给他瞧瞧,看他顾澜生还有什么话讲。

“我不管!反正我一定要明天就去。”我狠命要翻身下床,不想下半截身子疼得我一阵心慌,冷汗都冒了出来,可我不甘心作罢,大喘了几口气,仍勉力要起身。

四师哥赶忙两手一把按住我的肩膀:“千万动不得,风儿你身上伤还没好,再伤了可了不得。”

我疼得头上一层冷汗,可为了跟他作对,只好狠命忍疼挣扎着要甩开他,嘴里更是不肯服软:“伤处早就好了,我没事。”

这个向来稳重好脾气的四师哥这会子彻底着了慌,想拉住我又不敢手下用力:“小祖宗,别闹了好不好?求你听话行不行啊。”

 

看他当真着了急,我心里愈发得意,正要开口笑他,却不料忽然就听见大师哥呵斥一声“风儿”,我登时便泄了气——真是好死不死自己作死,光顾了跟澜哥闹,竟没注意那个瘟神何时进屋来了。

四师哥显然也没料到大师哥突然出现,立时就放开我,站起身叫了声“大师哥”,瞧他面露不悦,赶紧摆手道:“大师哥,方才都是我的不是,不该故意逗风儿的。”

“不是你的事,你先去罢。”大师哥朝顾澜生摆摆手,却瞪了我一眼。

澜哥赶紧扶着我躺好,口里还不住解释:“大师哥,风儿方才只是闹着玩而已,并不当真的。”

大师哥显然是没理会他替我开脱,仍是一句:“你去罢。”

澜哥垂着眉毛看看我,那神情仿佛是说:我已经是尽力了,余下的你就自求多福罢。

 

我历来是个福薄命浅的,所以也不敢奢望这回能无疾而终。

眼巴巴看着澜哥出屋去了,又眼巴巴看着大师哥冷冷瞧着我,我很快就怂了:“大师哥,我,我……”看他缓缓朝我走来,我惧意顿生,伸手想能抓住点什么,却只摸到一条帕子。

瘟神已经走到我床边站住,冷声问:“你方才闹着要去哪里?”

“我……我想跟四师哥去镇上玩。”我也是没出息,给他脸色一吓,就把实话给招了,想想自首也未必能免罪,慌忙又道,“我、我是跟澜哥闹着玩的。”

他看着我这一副怂样,沉吟了好一阵,才叹了口气,莫名其妙地问了句:“伤处还疼么?”

我不料他忽然又转来问这个,一时不知该不该说实话,嗫嚅半天,只好说:“疼……可也不是太疼——都半个月了,也该好了,我闷得很,实在是……”

他又叹了口气,似乎很是无奈:“之前也是不忍心告诉你,你给那五十八记板子伤了筋骨,只怕这两三个月之内都要卧床静养,不能下床。”他顿了顿,沉着脸又说了句,“你若从此都不想再下床跑出去玩,这会子就由着性子闹。”

 

两三个月,那就是好几十天啊,一想到好几十个日日夜夜我都只能呆在床上不能跑出去玩,我登时就满心绝望,扑在枕上放声嚎啕:“我不信……你骗我……”

哭着哭着,我忽然想到我可能是给打断了腿,登时更生出许多害怕和怨恨:他们冤枉我,师父却把我打成这样!师父好狠心!

这还是那个宠爱我疼爱我,抱着我讲故事的师父么?

难道就只是因为那块墨玉?

难道就因为风儿不该有娘?

难道这就是没爹没娘的“野娃子”的下场?

越想越是伤心,说不出口的言语化作了说不出口的伤心,到后来一切都化作了伤心,只能哭出来,哭到眼泪已经尽了力气已经没了,可心口里还是疼,疼得我只能继续哭,一直哭到自己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这片黑暗实在是太黑了,黑得连梦都看不到。

再睁开眼睛,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桌上灯火已昏,屋中并没有旁人。我心绪黯然,昏沉沉地正待再要合上眼睛,却突然瞥见枕边放着那块我娘留给我的墨玉。我一把攥在手里,死死按在心口上,心口里的疼就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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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阳沐浴更衣已毕、回到棋窗茶绿的时候,天已过了定更时分。

笛轩刚好端茶进来,见逸阳只穿着家常的白绸子夹衣裤褂,便抿嘴笑道:“大师哥这又是一连几日衣不解带地守着风儿,如今这会子若不是师父有命,只怕大师哥还不肯回来歇上一歇呢。”

逸阳也一笑,并未答言,在桌边坐下,见桌上依旧纤尘不染,心知笛轩又特意来自己屋中打扫,自己说过几次,奈何她还是要做这些杂事,心下过意不去,又不好开口。

笛轩轻轻将茶盏放在逸阳手边的桌上,瞥见逸阳白净修长的手指在灯火之下宛如玉雕,雪白的袖口边上微微磨毛了的一处,用素白色的丝线捻了最细的银珠线,细细绣了小小的一朵缠枝莲花。想来,若是自己如今再绣,必定还能绣得更精致些。笛轩心下悄悄叹了口气,轻声问道:“风儿可好些了?”

逸阳听她提起风儿,不由得叹息一声,微微摇摇头,方开口道:“还是不见多少起色,仍旧是不能动弹。”见桌上自己几日前闲时抄录的《蝶恋花》: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楼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随手拿起那素笺,夹进一本《淮南子》里,又道:“风儿向来淘气,也是该好好教训教训,只是别气坏了师父。”

之前逸阳不在之时,笛轩早将那素笺上的词句细细看过多遍,虽然看似是随意抄录了一首欧阳修的小词,但笔意却与逸阳平时大有不同:少了素日的雄穆峻逸,倒多了几分风流温蕴,尤其是其中那个“风”字,更是写得婉转流连,情深意长。

笛轩心下一疼,忙笑着掩饰:“师父对风儿,左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罢了,哪里会当真气坏?方才师父得知风儿哭晕了过去,还不是立刻就赶过去瞧她?大师哥难道看不出师父也是心疼得紧?”

一想到师父看见风儿昏睡中满面泪痕那一霎时脸色的莫名变化,逸阳如何不明白其中必有隐情?而师父让逸阳回来歇一会子,逸阳也明白师父是想趁着风儿昏睡未醒,单独看一会儿风儿。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也只有在风儿不知道的时候,才敢拿出些真正的心肠来对她。

不想再触动自家的心思,逸阳避开了话头,看茶盏里泡的是雪珠银针,轻啜了一口,只觉回芬流香,神清气爽,便赞道:“好茶。”

笛轩脸色登时烧上了两朵烟霞,忙微微低了头。等了好一会子,又不见逸阳还有言语,抬头看时,却见他只对着茶盏出神。笛轩心中还有话要说,轻轻咬了咬嘴唇,算是下了决心,开口道:“风儿快十二了,也不是小孩子了,闯出这样的祸事来还只一味地任性,受些责罚也是理所应当,她又何来这样的委屈?”

逸阳给她的话说回了神,长长叹了口气,道:“按规矩我教导风儿入门头三年,这如今已经五年有余,也仍旧是不见她长进,说到底都我的不是,师父该责罚我才是。”

“怎么能怪大师哥?”笛轩登时急红了脸颊,“就风儿那个性子,这几年来师父拿她也没法子,大师哥又能如何?我看……我看倒不如让师父亲自教风儿,好不好一气儿连番重重管教她几回,也没准倒能扳正了她的性子。”

逸阳明白笛轩是替自己着急,故意笑道:“你这是说都是因为这几年我护着风儿,才没让师父能彻底管教好徒弟么?”看笛轩急得要跺脚,站起身来走到笛轩身边,“风儿这番也吃得教训了,她终归是孩子心性,脾气又倔,难不成真要打死她?”说罢摇摇头,微微苦笑,便去拿过外衣。

笛轩看他这又是一副要去锁风轩的架势,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何滋味,一瞬间也不知翻转了多少心思。只觉得自己如同眼前这白瓷茶盏中的茶芽,在最好的春浅时分,将最娇嫩最青春盎然的叶芽采撷下来,不知经过千百番地揉搓翻滚晾晒火炒,又千万小心地当做珍宝般留存了经年,好容易烫在滚水里,释放出一腔子隐忍深藏着的清纯处子般的最后生气,结果,也不过只换来一句“好茶”而已……

笛轩眼底的泪并没流出眼睛,却直直流进心里。咬了咬牙,柔声唤道:“大师哥,这会子就要去锁风轩么?”也不待逸阳答话,又道,“莫如迟些时候再去的好。我方才经过锁风轩之时,瞧见暮宇刚刚进去。风儿应该是醒了,我听得风儿正跟暮宇哭诉,说的都是那些‘墨玉总算回来了’‘师父好狠心’之类的体己话。他两个毕竟是自幼青梅竹马在一处,风儿对暮宇感情自然比旁人要亲厚得多,她心里的话自然也只愿意说给她宇哥听,而对师父和大师哥,她如今只是又怕又怨。大师哥若是这会子过去,岂不……岂不反为不美?”一口气将这许多诛心的话都说了出来,便再不敢抬头看逸阳的脸,只深深低着头,看着地上微微晃动的灯影。

也幸亏她并未抬头,逸阳只听得“青梅竹马”、“旁人”几个字,便如同遭了当头一棒,生生愣在当场。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淅沥潇飒的秋雨,生出瑟瑟寒意,从窗棂间透进屋来。

许久,逸阳渐渐回缓了脸色,仍旧拿起外衣披在身上,两回竟没将手伸进袖中,第三回方将衣袖穿好,木木然说道:“也罢,我也不去做那等大煞风景的事情——我去师父那里。”

笛轩心中仿佛刚刚经历过了一番红莲业火,玉石俱焚之后一片空空如也。默默给逸阳拿了腰带过来递上去,低着头,只是不敢看逸阳的脸。

逸阳心不在焉地掩上衣襟,手也听不得自己使唤,一颗心更是放不到原位,也不知它要飘去何处。一时怕师父问起风儿,又不想去师父那里,可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要去何处。或者,只要远离锁风轩便好。

逸阳伸手正要从笛轩手里取过腰带,忽听得锁风轩传来风儿一声惨呼,声音虽不甚大,却凄厉之声分明。逸阳略略一愣,收回手只说了句“出事了”,便匆匆出屋,直奔锁风轩而去,全顾不得淅淅沥沥的漫天秋雨。

笛轩再抬起头,眼前已经不见了逸阳,略一愣怔,忙拿了逸阳的腰带,又取了一件青袍,抱起油纸伞,也匆匆追着逸阳往锁风轩去。

不过一刹那功夫,空荡荡的屋中便只剩下一盏孤灯,照着冷清清半盏残茶,茶香幽幽散去,无人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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