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无心

万语千言,不如一默。
朝朝暮暮,终须一别。

天须无恨——第236章 失母赤子今何怙

“我娘喜欢穿绿色衣裳,就是这个松绿颜色。”碧阳伸出修长白皙的一根食指,在那泥人的面颊上缓缓摩挲,良久,方轻叹一声,又道:“可惜,她只陪着我到七岁。我那时候年纪小,所记的事情有限,饶是后来我拼命回想,能记住的也只是些零零星星的浮光掠影,倒只有这个松绿色记得分外清楚。”他一向自诩风流,其实有些也有些刻薄刁钻,倒是少见他如此笃念沉默的样子。

想了一阵,碧阳才深深叹出口气,又幽幽说道:“只要一想起我娘,总记得她一个人静静坐在窗边,细细摆弄一盆文竹,或是微皱着眉头、瞧着那文竹发愣,很久都不说一句话。我那时候很是闹腾,只要一瞧见就要上前去拉住她撒娇,问她为什么看一盆草也不看我,那一盆只有叶子没有花的有什么好看的。我娘就会抱起我,让我坐在她腿上,指着种着文竹的那个汉白玉花盆,教我念上面的字:纤枝犹见松竹骨,翠色更含云水心。她抚着我的头,跟我说:‘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这没有花的草为什么好看了。’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娘的名字就藏在那两句诗里,那花盆上的字,是我爹亲手刻上去送给她的。”他顿了顿,忽然发出轻轻一声冷笑,“说来也真是好笑,我头一回知道我娘的名字,却是在我爹头一回叫人把我拿绳子捆了拉出去痛打的时候,我听见他咬着牙低声骂:‘宋心竹,你个背信弃义的贱人!你不心疼你的儿子,我江廷也不心疼。’”说到此处,碧阳的手微微有些抖,于是他用力攥了攥拳头,深吸一口气,仰起头,朝窗外望出去。

又过了好一阵,碧阳才终于又长长叹出一口气,继续道:“其实,在那之前,我爹可是和我娘一样疼我的。虽然我娘身份低微,不能和我爹的正妃侧妃一样,可我这个小妾生的庶子,却比其他几个侧妃生的哥哥们都要得宠,王府里给我的月例和赏赐都是和嫡出的大哥是一样的。甚至连外出的时候,我爹也只会把我抱在他的车辇里。我娘在府里住得偏远,我爹还是会丢下他那一群妻妾常来瞧我娘,就是不能来瞧我娘的时候,也常叫了我去他书房。几个哥哥都怕他,就我不怕,因为那时候他从来不骂我也不打我,任由着我在他书房里玩。他每每都会问我娘这几日吃的睡的可好,或是都在做什么,每每还叫我带些东西给我娘,有时候是一只簪子或是一副耳环,有时候是一朵花或是几片叶子。我娘看见我又拿东西回去就会笑,用手指头尖尖点着我的额头问:‘不是你开口要的吧?’我就会很硬气地说:‘是爹爹给我的,我才不会厚脸皮去讨赏要东西呢,没的叫人小瞧了去!’我娘就会笑着点头说:‘这才是娘的好儿子。’我娘笑起来很好看,不过平时我爹不来的时候,她就很少会笑,她总有很多心事,可又从来都不说。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我爹不能常来陪着她的缘故,所以我那时候就特别讨厌我爹的其他女人。那些其他女人的孩子也不愿意和我玩,我也就只能跟我娘一起天天盼着我爹来。后来有一天,我娘跟我说,她要给我生一个妹妹了,我高兴得又蹦又跳,就天天跟在我娘身边嚷嚷让妹妹早些来。”

风儿听得睁大了眼睛,忍不住插口问了句:“你还有个妹妹?”

碧阳仍是望着窗外的一棵没了叶子的枯树,喉头轻轻“哽”了一声,沉了沉,才开口道:“都怪我,那时候不懂事,天天瞎嚷嚷着让妹妹早些来,结果有一天,我跟着爹爹从永平侯府回来的时候,就听说我娘小产了。”碧阳的眉心轻轻抽动了两下,目光中现出浓浓的忧郁之色。

风儿也瞧出他此时心中无比难过,可还是忍不住用手轻轻推了推碧阳的胳膊,小心翼翼问了句:“什么叫……小产?”

碧阳给她这一问,登时回过神来,缓过面色,瞧着一脸懵懂无知的风儿,轻轻叹了口气,难得的他竟然没有讽刺讥诮,反是甚有耐心地解释给她听:“小产就是我那个妹妹还没有等到长大就意外生了下来,所以,她生下来就死了。”

“你妹妹……死了?”风儿的眼睛里登时就浮出泪来,想了想,又低下头,讷讷道,“对不住,我不该问,惹你伤心。”

碧阳也的确是给触动伤心之处,咬了咬牙,又深吸两口气:“我没事,我娘那时候才伤心。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她笑过。后来,我听王府里有人议论,说我娘的小产很是蹊跷,我才想起来,就在出事之前的那天夜里,我半夜时候起床小解,曾经迷迷糊糊地看见有两个我娘在院子里同时一闪,我当时吓得大喊,可这时候我娘却从屋里走出来。我告诉她我方才明明看见外面有两个她,她却只说是我睡迷在做梦了。”

风儿轻轻嘟囔了一句:“两个在院里,一个在屋里……你有……三个娘?”不由就挠了挠头,很是不解。

“我也觉得是我自己睡迷糊了,所以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我爹。我娘小产之后,她就经常整夜都不睡觉,一个人心事重重地坐在廊下看月亮,我问她什么,她都不肯说。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我记得那天夜里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我半夜里一觉醒来,看外面月光极亮,就探头出去看,却看见我娘正对着月亮低声自言自语:‘她已经找到我了,我的安稳日子算是过到头了,我这辈子已经是身不由己,又何必把他也带了去,过那等永世不得安生的日子?我也不知将他孤零零留在这王府里是对是错,可就算是日后他不能飞黄腾达,能做一个富贵闲人也是好的。’我不知道怎么就一阵发抖,心里觉得特别害怕,跑过去死死搂着住我娘,哇哇哭着问她怎么了。她就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她的眼泪啪啪落在我头上。我问了好几遍,她才说她病了,不过不是很严重,只是有时候会心疼,疼得她睡不着。她叫我不要告诉我爹,说怕我爹会担心她。好在第二天倒也不见她有异样,我就没有告诉我爹。从那天晚上起,她就搬到我的屋里抱着我睡,我当时还傻乎乎地高兴得很,可谁想到,才过了几天……”碧阳难过地合上眼,眉头皱得紧紧的,深吸了几口气,喉头轻轻哽了几声。

风儿轻轻把凉凉的手指放在碧阳肩上,颤声怯怯问了句:“她……她走了?”

“所有人都说她死了,还说是她得了会过人的急病,所以连夜就送去化人场给烧了,连尸身也没给我瞧见。”碧阳仍然合着眼,神色间露出化不开的痛苦,缓缓摇了摇头,他脸上没有泪,但声音已经哽得有些哑,“我那时候虽然年纪小,可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信这等不着边际的鬼话?只是我跑遍了整个王府,都找不到我娘,我就只好跑去找我爹哭闹,求他把娘给我找回来。哪料想他开头还哄了我几句,忽然间就变了脸,打雷一样朝我大吼:‘住口!你给我滚!’一把就将我狠狠推在地上,然后就叫下人把我拉走,锁进房里不许出来。

我怎么也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时间只觉得天塌地陷。头一晚我娘还紧紧搂着我,一觉醒来,我就成了没娘的孤儿,宠了我七年的爹爹,突然间就全然变了个人……两天之后,虽然是放了我出来,可我爹却再也没来看过我,后来更是发下话来,再也不许我随便跑去见他,就连他和王妃居住的院子,都是非传唤不许我进入。下人们都说是得宠的宋姨娘一死,我这个庶子就彻底失了靠山,之前的好日子算是到了头,王爷现在看见我就烦心。他们都瞧我不起,我却不愿意给人瞧不起,所以当着别人的面,我硬撑着不肯示弱,只敢在夜里,把头蒙在被子里狠命地哭。”似乎是回忆起那段人嫌狗憎的晦暗日子,碧阳紧皱的眉头又抽动了几下,“倒是王妃娘娘对我一直很是照顾。那时大哥下落不明,二哥又已早夭,王妃有意要将我带在身边抚养,可我爹却不肯,只说侧妃卢娘娘无子,一定要将我送去卢妃那里。我才不在意住在哪里,反正没人管我才好。我只盼着能有一日,能弄明白我娘到底是生是死。”他睁开眼,眸子里仍是半点泪光也不见,只有波澜不惊的沉沉哀伤,“只可惜,这些年下来,我费尽了心思,却是既寻不到我娘的尸骨,也打听不到我娘的半点音讯。她曾说,她原籍秭归,可我到了那里,不知打听了多少人,却根本找不到一个知道她的人,甚至从来没有人听说过有一位一边种田一边教书的宋先生全家遭了土匪的毒手,更没有人知道什么宋先生的独生女儿宋心竹——或许,宋心竹这个名字,根本就不是我娘的真名。”碧阳微微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个不知是冷笑还是苦笑的笑容,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诘问了一句,“我好歹是她亲生儿子,怎么就连个真名字也不曾说给我?可教我到哪里去寻她?”

风儿以为他说完了,嗫嚅着正找不到该如何安慰他的言语,却听碧阳又继续说道:“我只是听府里的人说起,我娘是当年我爹巡按蜀地之时在路上搭救的落难女子,当时她受伤很重,因为我爹救了她的性命,她为了报恩以身相许。我这爹爹一贯风流成性,在锦王叛乱之前,他那时候还只是世子身份,身边有了正式名目的侧妃姬妾就已经有了十几个。也没人说得清我爹和我娘之间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反正旁人都说我爹对我娘用情很深,原本是一心要娶她做侧妃的,可我祖父认定我娘身份低微又来历不明,据说当时也是闹得整个王府里鸡飞狗跳的,到后来,我爹实在拗不过我祖父,才只得委屈我娘做了小妾。”说到此处,碧阳慢慢瞧向风儿,嘴角忽然一翘,“是不是做小妾的都天赋异禀,都有本事闹得兴宁王府里的儿子敢跟老子造反?”

风儿就是再笨,也听得出他这是又在刻薄自己,可那语声中又分明还带着苦涩之意,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就只抿了抿嘴,仍旧愣愣瞧着碧阳。

碧阳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又望向自己手里的泥人:“今日怪我多事,好死不死叫我瞧见了这个穿松绿衫子的泥人,拿到手里就放不下。又想着咱两个倒是个同病相怜的命,就也给你带回来一个。你不喜欢也就罢了,只是若这么赌气就砸了,未免可惜……”

风儿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插口问道:“那……你怎么知道我娘是穿水红颜色衣裳的?”

 

 

作者悄悄提示:

碧阳看见了“三个母亲”,这是个很重要的线索。

那三个女人,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她们将改写风儿的命运。

(顺便可怜一下小五,洒脱叛逆的外表之下,是一个和风儿一样被深深伤害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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