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无心

万语千言,不如一默。
朝朝暮暮,终须一别。

天须无恨——第106章 冥幽唯应有梦同

我以为我当真就要死去的时候,那人却忽然松了手。

好一阵子咳喘之后,我方渐渐又缓过神来。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是被老罗反扭者双手,而那个差点将我活活掐死的‘杨叔叔’,此时正在一旁拿着一块雪白的吴绫丝帕,心疼万分地细细擦拭他自己右手手背上一条带血的抓痕。

 

杨朝客小心翼翼地擦了好一阵,才好像又想起我来,瞥了我一眼,随口问了句:“你是打算此时就乖乖按了我的吩咐呢?还是打算再吃些苦头才肯听话?”

我忽然很是巴望他现在就干脆掐死我,咬着牙用力瞪着他,嘶哑着喉咙,一字一顿道:“你杀了我罢,我不会去害我师父,死都不会!”

杨朝客甩手将丝帕一丢,很是轻蔑地摇头一笑:“想死?那倒是没你想得那么容易。”他乔模乔样地叹了口气,然后做出惋惜怜悯的神情,转朝老罗道,“能不能让这丫头改主意,这回就看看你的本事了。我就是不喜欢见人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没意思。”

老罗恭恭敬敬答应了一声“是”,便大步走上前来,一把将我拖到石室中央,重重朝地上一摔,他身后紧随的那两个褐衣仆从便跟上前来,我一见他二人各自抽出缠在腰间的一条黑漆漆的皮鞭,在我眼前噼啪甩了几下,吓得几乎要惊叫,身子不自主便朝后躲去。

杨朝客此时却又不紧不慢地踱上前来,略略一摆手,那两人随即便仍旧退在一旁。杨朝客蹲下身来,用手中的雕骨折扇托起我的下颌,和颜柔声道:“玉儿,你可不要辜负了杨叔叔的心意,杨叔叔这可都是为你好,你乖乖听杨叔叔的话可好?”见我木木然全不言语,脸色便沉了下来,“你看见那鞭子没有?有个名字唤作‘魂魄消’,打在身上的滋味可不怎么好受,杨叔叔不忍心看你受罪,可若是你执意违拗我的好意,我也不得不叫你吃些苦头长些记性,你还是听话的好。我只再问你这一遍,你肯不肯听我的话?”

我心里确实十分害怕,可又当真不愿听任这恶人摆布去害我师父,颤声道:“我师父说起过我娘,才不像你说的那般不堪。你今日纵然是杀了我,我师父日后也必定会饶你不过……”

那人不等我说完,忽然就很是不耐烦地用折扇在我嘴上敲了敲:“你废话太多了。”又伸出一根手指过来,很是爱惜地摸了摸我的脸颊,见我闪头躲避神色厌恶,又继续摸了摸我不着寸缕的右臂,轻轻摇着头像是自言自语:“只是可惜了这么白净细致的娇嫩皮肉,一会子就保不住了。”看我的身子不自主地抖索了两下,他甚为满意地一笑,立起身,朝身后一摆手,那两个褐衣仆从立刻便再次执鞭上前来,吓得我连忙紧紧闭上双眼。

 

不知是谁狠狠推了我一把,我的身子就如同被扔在地上一般重重趴倒,耳中听见一声破空而来的呼啸,有些刺耳的尖利,仿佛带着狰狞的獠牙一般,那声音让我从心底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恐怖之感,全身皮肉都不由得紧绷了起来。我觉出一股寒风扑在我身后,身子不受控制地一个哆嗦,就在此时,我听见“啪”的一声鞭响,清脆响亮,在石室里震荡回响之声竟然还很悦耳。也几乎就是同时,我觉出自己的身后上被一把带火的利刃一刀划开,从左肩一直斜贯到臀上。皮肉上的骤然剧痛并不散去,而是带着火焰直直扎入我的骨头,我仰头一声惨呼,疼得浑身抖个不住。还不及缓过些许,呼啸之声又起,又是一只空中落下的狠辣利爪,带着滚烫的毒汁,又一下子勾入我右肩的皮肉,生生将一条血淋淋的伤口直划开到我左腿上。

我咬死了牙齿,狠命忍着不肯再叫,可喉头里却不听使唤地仍旧发出一声怪异的哽咽,身子上的皮肉不受控制地颤抖,我分明能觉出两道伤口火辣辣地疼痛之中,有粘糊糊的热血淌了出来。而那瘆人的呼啸声,却又再接连响起……

 

鞭身如刀,刀刀痛入骨髓。

我死死咬牙不肯呼疼讨饶,却管不住喉头哽咽的惨呼,我管不住自己的身子疼得不住颤抖瑟缩,也管不住它拼死挣扎满地翻滚。

不管我肯不肯承认,但事实都是想在这样的毒打之下想保有一点点尊严,就和想忘记此刻的疼痛一样全无可能。

我像一条垂死的鱼,只是出于本能地挣扎翻滚,却根本避不开一左一右两条皮鞭交织而成的一张铺天大网。周身都是活生生的疼,却又都变换出千百种不同的疼,可以疼在周身的任何一处皮肉,然后直直咬进骨髓里去,疼得如同被千刀万剐,痛得如同被生吞活剥。周身沾了粘乎乎地血,让我倒真是越发地像一条正被一下下刮去鳞片、开膛剖腹、将血污洗去就可以被扔下油锅的鱼了。

只是不知道还要捱过多少苦楚,我才能昏过去,还要熬过多少摧残,我才能死去。死了,就能和宇哥仍旧在一处了罢。

我此时才知道,求生不易,却原来求死竟然还要更加的艰难。而我现在所求的,只剩下这条求死的路不要太过艰难才好。落到这等境遇,死就变得根本就不可怕了,活着才更难过。

我想宇哥一定还在等我,我们自小相依为命,想来以后我们做了一对小鬼,也许,我们可以做一对自由自在的讨饭小鬼。也仍旧可以形影不离。

 

在这等盼望中,我仍能清晰地听见鞭子呼啸而下,也能听见它打在我身上的脆响。我知道我疼,疼得撕心裂肺苦不堪言,但我已经能够渐渐将自己从这身子里脱离出来,由着那具肉身去哭号挣扎,由着它渐渐破碎零落。

恍惚中,我仿佛是回到了锁风轩里,宇哥正在窗外和素日一样笑着朝我招手,他手里举着一块糯米糕,高声道:“小馋鬼,快出来,这个我给你留着呢。”我欣喜若狂,跳起来便朝他跑去,口里不住喊着:“我来了我来了,你可不许又躲起来……”

 

当头一盆冷水,我仿佛被从天上一下子砸落到了地上。

睁开眼,便是一阵眩晕,让我几乎想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眼前瞬间就没有了笑嘻嘻的宇哥,只有一片昏暗冷硬的石头地面。

疼,周身无处不疼,略略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更是疼得我几乎要立时便要昏厥过去。就在这一片昏沉沉之中,耳中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却总是飘飘忽忽,仿佛是来自天外,又仿佛是来自地府:“这番滋味如何?你可还要再尝些?”

 

这是谁?

我一时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也许,也许我如今还在梦里?

 

那声音又继续说道:“你这个丫头真真是自找别扭。我好心好意帮你去给你娘亲报仇,倒像是要害你一般——如今你这一头撞到了南墙上,总该知道要回头了吧?”

 

给我娘报仇……我娘有什么仇?

直待意识渐渐恢复了些,我总算渐渐想起,我是被抓来这里的,抓我来到这鬼地方的人不是强盗,而是杨朝客,是我一直以为是爹爹的那个人……可他却说,养了我七年有余的师父,才是我的亲爹爹……这个曾经是我娘亲相公的人,竟然派人在我眼前杀死了我自小相依为命的宇哥,而他,竟然还要哄骗我去害我师父……

想起这许多无比荒唐又无比可怕的事情,我顿觉得一片心灰,身心俱疲,再也难以支撑。我曾经所有的美好指望,都崩塌了,只留给我满心的绝望:宇哥,宇哥,你等等我,我就来。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我从未如此孤单,如此害怕,我要和你在一处,无论生死……

 

我骤然痛哭失声:“不要打了!求你不要再打了……疼啊……你还说你是我杨叔叔……你把我打成这样,我娘亲若是来寻我,你怎么和她交代……”我是真的想痛哭一场,所以这最后一场戏,做得无懈可击。

我听得那人走近我,直到我看见了他刺绣精美的袍角,便努力抬起头,忍着剧痛勉强支起伤痕累累的身子,可怜巴巴地瞧向那个包裹在锦绣皮囊之中的罗刹恶鬼:“求你饶了我罢……不要再打了……”

那人轻轻摇摇头,一张仍然称得上俊美清秀的脸上含着明媚的笑意,悠闲地将手中的雕骨折扇轻轻摇动,搅动起一阵阵清雅的幽香:“你说你方才何必要那么执拗冥顽呢?若肯早些听话,又何苦多吃这一番苦头?”说罢,他又蹲下身,眼光流动如波,却是在细细欣赏我身上的伤痕,口里轻描淡写地发了句感慨,“其实也怨不得你,谁让你这天生的血脉里遗传了那两个贱人的贱骨头。唉——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我强忍着心头的恨意,舔了舔唇上的鲜血,继续哭道:“求你饶我……我疼得再受不住了……”

那人似乎对眼前的景象很是满意,语声也愈加和缓好听:“这会子你才终于肯听话了?”他得意之下,将手中的折扇摇得欢快了些。

“我听话,只求不要再打了……”我口里重复着哭求,咬牙趁机朝他又挪动了一下身子。周身都在疼,疼得我不住地发抖,可我还是继续朝他身边又挪近了数寸,“我什么都答应……我都听话啊……我……”只要我再挪动一下,只要再有三寸,我就几乎可以一把抓住他了。

杨朝客却似乎并不想挨近我,此时反而又略略退后,使得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又增大了尺许。

我有些失望,却已经毫无退路,只能努力哭得更加可怜:“我愿意去给我娘报仇……我要杀了秦……”我终究是叫不出师父的名讳,便更大声地狠狠哭号起来,“求你别再打我啊……我快给打死了啊……”

“好了好了,吵死了。”那人忽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你既然肯听杨叔叔的话了,杨叔叔自然就不打你。”

我总算想到了他刚才说过的什么石柜,就故意抹着眼泪哭着说得不清不楚:“我娘到底有什么在那个‘九重石匮’里……我看过,是空的……”

果然我刚刚说出“九重石匮”这四个字,杨朝客“哦”了一声,方才避开我的身子不由得向我凑近了些:“空的?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我挣扎着又再朝他挪了一下,却是力气不济,身子软踏踏地朝他身上倒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一只手扶住了我:“你告诉杨叔叔,你当真见过?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他的手触碰到我身上的伤口,我就势呻吟出声,更哭得痛了些,也朝他又凑近了些许:“我当真见过的,就在……”猛然,我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腾身而起,像一只发了疯不要命的野猫,一口咬向他的喉咙!

 

我要亲口咬死他!

我要给我宇哥报仇!

 

眼看就要得手,只相差不过寸许的距离!却不料斜刺里忽然有一股大力,硬生生蹬在我的肩头。我给这一脚踢得横飞出去,狠狠撞在石壁墙上,一瞬间,我就什么也不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透骨的寒冷袭来,我陡然清醒过来,耳边还能听到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似乎那些人刚刚离开。

勉强半睁开酸胀的眼睛,最先入眼的是自己身前一片零碎的衣衫和一道道还在淌血的狰狞伤口。我努力想抬起头,只觉得头疼欲裂,脖子更是使不出一点力气。又狠命挣扎了几下,才发觉自己的双手被用铁链一左一右锁在了石壁上,身后正是那根蓝幽幽的石柱。

正是石柱上源源传出的透骨阴寒,将我从方才的昏迷中又生生给逼醒过来。

我已然分辨不出到底是哪里疼痛,反正周身上下无处不难过万分,想那些恶人都已经去远了听不到了,我方呻吟几声,心中难过,却已经哭不出眼泪来。

周遭还是那间空荡荡的石室,却原来这里是一间隐秘的地牢。此时只剩了一盏孤灯如豆,昏暗暗如同幽冥鬼府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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